北师大文学院童庆炳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2015年6月14日晚去世,终年79岁。童庆炳,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顾问。童庆炳在文艺学领域是泰斗级人物,曾培养过该领域众多知名学者,莫言、余华、刘震云等知名作家曾是他的学生。他曾于2006年写下《教师的生命投入》一文,文中深情写到“教师生命是宝贵的。他的工作,不仅仅是用话语,是用全部心灵,是用全部生命,是整个生命的投入。他的生命永远属于他的学生。”,让我们再次阅读此文来深切怀念这位伟大的先生。
教师的生命投入
文/童庆炳
人们都知道教师这个职业是神圣的。为什么这个职业是神圣的呢?因为它要求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全部生命的投入。不是半个生命的投入,是整个生命的投入。我自己开始当学生,大学毕业后留校当教师。一当就是48年,我一直站在讲台边,从未间断。其中的体味不是语言能完全表达的。1998年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上课的感觉》发表在校报上,那是用我的教学经历注释我的老师启功先生为北师大题写的“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校训,也总结了我大半生的从事教学工作的体会。后来改名为《我的“节日”》发表在当年的《人民文学》上面。被五六种刊物转载,还获了散文奖。那种散文一辈子只能写一篇,因为是用生命写成的。我这篇文章不准重复那篇文章中的体会,想从教师的职业和生命的投入的关系来讲对教师职业的一种理解。
当教师似乎只是站在讲台上,面对的是渴望知识的学生眼睛,他不是上前线打仗,不要冲锋陷阵,不要拼刺刀,不要堵抢眼,难道也要付出什么生命的代价吗?是的。我认为最优秀的教师总是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来为学生服务的人。这样的教师很多。就我个人的见闻,我自己一生最佩服的有如下几位教师:
一位是德国19世纪-20世纪的大学教授恩斯特卡西尔。卡西尔1874年出生于德国西利西亚的布累斯劳(今波兰的弗芬茨瓦夫)的一个犹太家庭。经过多年的努力后,于1919年起担任汉堡大学哲学教授,1930年起担任汉堡大学校长。在这期间,他逐渐创立了所谓“文化哲学”体系。1933年,希特勒上台,实行法西斯专政,卡西尔认为这是“德国的末日”,他辞去汉堡大学校长职务,离开德国。其后辗转于英国牛津大学、瑞典歌德堡大学、美国耶鲁大学,最后于1944年就任哥伦比亚大学。他的一生始终没有离开教席。他对学生教育、爱护,可以用“忠诚”两个字来形容。他最后是死在教席上的:1945年4月13日,在哥伦比亚大学美丽的校园里,一群学生围着卡西尔提问,卡西尔耐心地回答着、回答着,就在这时他猝然而亡,死在学生的怀抱里。恩斯特卡西尔不但以他的百科全书式的渊博学识征服了世界的学术界,同时也以他对教师职业的热爱、对学生的热爱、对教学的热爱而感动我们。他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又是用生命来证明教师职业的神圣性的一个教师。
一位是华罗庚。华罗庚是中国数学大师,他的感人的生平事迹,他的享誉中外的成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实际上,华罗庚也是一位以自己的生命投入的优秀的大学教授,一位普通教师。从解放前到建国后,他曾先后在清华大学、英国剑桥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伊利诺伊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等大学担任教授。他的学生遍天下。他对学生提出“天才在于积累,聪明在于勤奋”的箴言。他要求学生的不仅仅是“速度”,而是“加速度”,“速度”是出成果,“加速度”是就是要提高成果的质量。老年华罗庚知道年龄不饶人,但他说:“村老易空,人老易松。科学之道,戒之以松,我愿一辈子从实以终。”所以就在住院期间,仍坚持工作,而且说:“我的哲学不是生命尽量延长,而是尽量工作。”他逝世的情境,与卡西尔的逝世的情境,极为相似。75岁高龄的华罗庚1985年到日本讲学。那年6月12日下午4时,他站在东京大学的讲台上,讲“在中国普及数学方法的若干问题”,精神矍铄,先用汉语讲,后征得与会者的同意,改用英语讲,会场立刻活跃起来。他的讲演生动活泼、言简意赅,博得阵阵掌声。他越讲情绪越高,脱下了上装,解下了领带。原定的45分钟的讲演时间过去,又补充讲了20分钟。讲完后,听众热烈鼓掌,他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表示谢意,突然,他倒下,心肌梗塞,不治而亡。这又是一位用自己的最后生命抒写完自己教学生涯的教师。
三位是我的业师黄药眠教授。黄药眠是当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美学家。他1951年从香港达德学院返回大陆,出任北京师范大学一级教授,从1953年起担任北师大中文系系主任。他对教育的献身精神是难能可贵的。1957年6月8日那天,他自己预感到过不久就可能遭到批判,不能再站在讲台上传道受业解惑,于是他决定马上给学生讲了一个题为“美在评价”的题目,副标题是“不得不说的话”。他解释说,这是他长期思考的一个问题,但没有完全被准备好,可是时间不等人,要是拖下去,可能就没有机会给大家讲了。在场的学生都不能理解他的这番表白。6月10日,他就被定为“右派”,遭到了不应有的批判。这一批,就是长达22年之久。改革开放后,他的右派身份被彻底平反,可此时他已经垂垂老矣。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讲课对他来说是不相宜的。但是在1983年春天,80高龄的他坚持要给学生讲最后一次课。他走进了教2楼的一间教室。学生们起立迎接他。他在讲台旁坐下,他的手伸进书包。我们以为他是在拿讲稿。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拿出了三个药盒子,在讲台上一字排开,然后叫我过去,告诉我,如果他在讲课过程中突然倒下时候,怎样把药放到舌下……然后他从容地开始讲他的最后一课。这也是一位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而要把讲课进行到底的教师。
真正的教师应该是用全部的生命抒写自己的职业的人。他的感觉中要有学生,他的感情中要有学生,他的想象中要有学生,他的理解中要有学生,他的思想中要有学生。必要的时候,他的装束,他的仪表,他的手势,他的微笑,他生命活动中的一切,都要以学生的需要为依归。我自己平时穿着是很随便的,但在上课的时候,我一定要穿上最漂亮的西装,系上最心爱的领带,把皮鞋擦个锃亮,不为别的,就是让学生看着舒服,让学生感到这位老师就是在穿衣这样的细小的事情上也是尊重他们的。我的几位当作家的学生描写对我的印象,毫无例外地都写到我的穿着。莫言、毕淑敏、迟子建、刘恪等学生都用诗意般的句子来描写我的穿着,甚至认为一位老师的穿着如何是能否获得学生“信任”的第一印象。其实,学生们不知道,我每次洗澡都是因为第二天有课,我觉得洗完澡之后,讲课时会平添几份精神。连洗澡也是为他们。
你既然当了老师,你的生命就属于你的学生,你要用生命所拥有的一切,奉献给学生。学生才是你的“上帝”,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一直在诉说我的一个愿望:我不是死在病榻上,而是我正在讲课,讲得兴高采烈,讲得神采飞扬,讲的出神入化,而这时候我不行了,我像卡西尔、华罗庚一样倒在讲台旁或学生温暖的怀抱里。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这种福分?!
教师也是人,也要钱,没有钱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学生,你就不能斤斤计较。没有钱的活儿,只要对学生有益,你必须全心全意去做。从1994年起,我给我校文艺学一年级博士生开设“《文心雕龙》研究课”,每年讲一学期,每周三小时,至今已经讲了11届了。尽管这门课已经讲过多次,但每次还是要备课,有时高兴,自己在书房里朗读那古奥的《文心雕龙》,摇头晃脑,乐在其中。但是这门课按照我们学校的规定是不计工作量的,我辛苦了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拿不到一分钱。可我的课让这些新来的博士生知道怎样读书,怎样搞研究,怎样写论文,怎样思考问题,同一届的学生应如何团结成一个相互支持的集体……这就值。我会继续讲下去。
教师生命是宝贵的。他的工作,不仅仅是用话语,是用全部心灵,是用全部生命,是整个生命的投入。他的生命永远属于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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